永远抹不去的记忆
张静波 /文
2011年6月11日早上,八十岁的父亲冷不丁腰部疼痛,他吃力地用拐杖撑着。自2009年12月母亲去世后,父亲喜欢喝饮料,几乎不喝白水,也很少出去运动,粗心的我还以为患感冒。13日我和爱人将父亲送进了哈尔滨242医院,经医生检查是脑梗,也许父亲早有先知,早就写完了关于自己一生的回忆录。
父亲生于黑龙江双城县苏家窑村,那里也是我的出生地。父亲对童年的记忆和细节格外留意。生前他讲述过青年时代和母亲去庄稼地里摘豆角,父亲扛着装满布袋子的豆角,步行十多里,去城里卖菜,饿了就买点凉粉充饥,卖豆角挣的钱不容易,因此也就不忍心多花一分钱。父亲至今还忘不掉我短命的小姑。父亲说,小姑很惹人喜欢,小姑2岁时过高高的门槛,手扶着门框,先将一只脚迈过门槛,再将另一个脚迈过去,然后说:“我迈过去了”。有一天,小姑不知因为吃了什么食物,拉肚子,最后脱水了。一个可怜的小女孩,在民国缺医少药的年代,就这样草草地结束了弱小的生命。每每提及,父亲特别伤感。因为亲情,萦绕着父亲的一生。
盛夏麦地里的蝈蝈,野草甸子里飞舞的蜻蜓,乡间泥泞的小路,风雪弥漫的乡间,低矮朴陋的茅舍,霉雨淋湿的草垛,故园的一草一木,都深刻在父亲的记忆里。
上小学时,父亲从小就养成了吃苦的习惯。买不起书包,就用塑料布包裹着课本,每天上学要走几十里路。教书的祖父死后,家境日渐贫寒,还不到成年,14岁的父亲就在双城一家军工厂打工,为解放战争前线的战士纳布鞋,右手的小拇指至今还弯曲着,这是父亲少年时代留下的伤残。
1949年,父亲在双城兆麟中学毕业了,报考大学体检时,由于肺部检查出阴影,可能是青年时代有抽烟习惯,营养跟不上,加上生活的艰辛,因身体原因未能报考理工科,最后只能报考师范类,父亲1959年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。父亲生前有两件事值得自豪,一件事是文革前期,父亲曾给时任吉林省重工业厅厅长洪学智将军做过文秘;曾陪同洪学智将军参加周恩来总理招待前朝鲜领导人崔庸健的酒会;另一件事是父亲曾多年被抽调,参加全省高考生语文试卷的评分。
果然,父亲死于致命的肺部。从242医院出院后,父亲被妹妹接走了。几天后父亲因胆囊发炎又住进242医院。因为我工作忙,妹妹就急三火四地非要给父亲手术,按医生的话叫“造瘘”。不久父亲开始高烧便溺,242医院将父亲安排到东轻医院治疗。一个小小的“造瘘”,没想到夺取了父亲的性命。父亲年已80岁,现在看一个小小的手术就可以致命。就在前往东轻医院的路上,242医院的救护车中途打不着火,善良的弟弟文波用轮椅推着父亲走了一段路程。连日来,父亲高烧不退,妹妹精心地为父亲降温,父亲嘴里不时地喊着母亲的名字,在病床上呻吟着。东轻医院束手无策,父亲的生命危在旦夕。我们兄弟妹妹只好联系哈医大二院,傍晚,医大二院重症病房已爆满,又辗转到哈医大一院。
哈医大一院,这个医疗技术和设备最先进、费用也最昂贵的省内最著名的医院,我们期望父亲在此得到生命的转机与复苏。现在看来,再先进的医疗技术已无法让父亲存活下来。父亲像一台老旧的机器,所有的零件都磨损得差不多了。
9月,是我和弟弟妹妹一生中最艰辛、最痛苦、最难忘的日子。我们就睡在医院走廊的椅子和折叠床上,吃的再节俭不过了,一心盼望着父亲有奇迹发生。其实,这一切都是在延续老人的生命,想彻底地治愈,这个世界已无回天之力。
那段日子,我亲身感受到什么是煎熬,我的两个弟弟非常优秀,轮换着照顾父亲。ICU病房也许是有钱人的天堂,我目睹了一位耄耋老人,因亲人花光了全部积蓄,家人不得不放弃了治疗。
ICU病房,每天都有生命垂危的病人出出进进,生与死,只有一步之遥。
那段日子里,我像一个没有躯壳的人,望着树上翻卷的树叶,心如刀绞。
进入九月,父亲就不再咳嗽了
肺部像石棉网
风在病房外徘徊,冷雨淋湿了窗外的叶子
父亲,你是这样沉重地呼吸
喉管被切开,插入不锈钢的弯头
ICU病房像是死亡的温床
你是这样的痛苦,也是这样的坚强
时间静静地流逝
我时常从惊悸的睡眠中醒来
——张静波《秋天:真实的死亡和精神透析》
ICU病房不是父亲最后的驿站,每天7000多元昂贵的治疗费用,对于工薪家族来讲是一笔天文数字。几天后父亲转入康复科,不算用药,每天200元的护理费也不便宜。
治病救人,是医生的天职。经济效益,更是医院赖以生存的内在动力,更何况是一家省内知名的大医院。
父亲每天都要靠试管进食,昂贵的药品在父亲身上得到充分的试验。我们看着父亲在接踵而至的吊瓶中延缓孱弱的生命。
最后,父亲回到了242医院,医生坦率地说:“回家吧,没有治疗的价值了”。
8月18日,父亲回到了妹妹的新居——绿色新城。
或许是回光返照,父亲回家前几天特别精神,几天后就每况愈下。临终的头几天,我看见父亲的眼睛无神,痛苦地转动着,像锈蚀的轴承。
我们已经知道,对于一个在病床上躺了两个多月,无法进食的父亲,能支撑这么久的时间,已经是奇迹了。
为了尽孝,为了将来不留遗憾,十几万元的医疗费用是对父亲临终的报答。9月5日中午,妹妹说父亲出现异常,我进屋的时候,父亲开始盗汗,手脚冰凉。下午14时10分,父亲的左眼流出了最后一点眼泪。
我感动于从事教师职业的弟弟为父亲写了一首饱蘸深情的诗歌,至情至爱,都是真情坦露,我将诗歌的最后一段摘录:
父亲轻轻地走了
一抹夕阳映照在天际
在我的眼里
夕阳同样是旭日
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
收尽苍凉残存之际
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
散布烈烈朝晖之时
一个世界的终结
同时也是另一个世界的开始
有一天
我们也将会向父亲一样
扶着拐杖
轻轻地走下山去
那一天
在某一处的山洼里
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可爱的孩子
撵着他的小狗
抱着他的玩具
——张文波《父亲轻轻地走了》
父亲,我们已尽力了。弟弟说:“为了不耽误我们的工作,父亲把每一个祭奠日,都选择在了星期天。”
父亲,我怀念乡下漫长的冬夜,当寒风吹过树梢,屋顶上冒着蓝色的炊烟,你依旧坐在炕沿上看书,不时地用炉钩子钩着炉箅子,让燃尽的煤灰静静地散落在炉膛子里;我忘不了充满草屑的乡下,你挑着满筐的豆棍儿,豆叶和苞米根须,走在回家的路上;我也忘不了进城走累了,我坐在树荫下歇脚,翻阅着小人书;我也记得我们一起用报纸糊墙,将年画端端正正地贴在墙上……
父亲,梦里,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……

